不敢忘怀的成启宇先生
顾久
成启宇先生是父亲顾光中的老朋友、家里的常客,长我父亲两岁,我叫他“成伯伯”。他应该是看着我长大的,但我留心关注他,却是在读大学时。那天,他朗声叫我小名:“久久,你应该准备继续读研究生啊!”我问为什么,他像是在石头上雕刻文字般用力地说:“你的教育还没接受完嘛。”
这就真刻在我心上了,大学毕业就到山东大学念硕士,每个假期都到贵州大学拜望他。那栋两层的旧木楼现在早已拆除,当时他只身住在楼底梯子转角处的一间小屋内,除却四壁书籍,只有一间小床、一张旧写字台和两把破藤椅。引人注目的,是进门处那张亲笔恭写的告示,“图书概不外借”。
架上主要是历史学和民族学方面的,每本均用牛皮纸精心包起来,书脊和封面用他瘦劲的楷书题写书名和作者——夏曾佑、柳诒征、吕思勉、陈梦家等人的名字,我就是在他刚劲的字迹上记住的。有趣的是,每本书扉页上都一丝不苟地贴着购书时的发票,我细翻,其中竟有民国时期的。我想,也许是他当图书馆馆长身份养成的习惯吧?
听说,他这个图书馆馆长当得无情又有情,让人讨厌又敬重:每天提前到馆,开馆时准时立于门口守候,凡迟到工作人员均罚站10分钟。冬天他在古籍书库,有人见老头可怜,为他烧一盆炭火送上。成伯伯勃然大怒,斥责道:“难道不晓得一氧化碳会损坏古书?与其如此拍马,不如读点书去!”到外文书库时,凡有人来借,他要用外语问相关问题,答上来者,不光这本,他还热心介绍其余;答不上来者,就肃然拒绝:“你不要糟蹋它,这是国家用宝贵的外币买来的!”听说,以至于粉碎“四人帮”后落实政策,图书馆有几个人联名上书,拒绝这“倔老头”继续当馆长云云。
还听说,1925年成伯伯在贵阳读师范,当时外国人在上海杀中国学生,贵州学生就组成“学生沪案后援会”,成伯伯是贵阳“五校学生联合会”发起人之一。此中与父亲顾光中、舅舅萧家驹结识。后来他们相约到北京读书,成伯伯和舅舅考取北师大,父亲考上北大。毕业后就遇上抗战爆发,当时的知识分子笃信教育能救国,于是父亲受聘到湄潭任教,舅舅在贵阳办学,成伯伯则回到家乡石阡县。每年从家中拿出3万斤谷子,10年共付出35万斤,办起一所行健小学——源自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。贫困学子,不光免费,还在他家吃饭。国民党倒台前,风雨如晦,据说成校长常于白日打着个灯笼行走,逢人问,则答曰:“暗无天日!”解放后,他当选为石阡县人民政府副县长、铜仁地区政协副主席等职。
或许因为当过县长,改革开放后,他想发展石阡的温泉旅游业。一次,我见他约来县里主要领导,小小的屋子一下子挤满了人。我坐在藤椅上,望着那群汉子的背影。他们簇拥在小床上的石阡地图边,或立或半坐或半跪在床边,恭听“老县长”(他们称呼他)策划通往温泉道路怎样修,经费何处来……
然而平时小屋是冷清的,他孑然一人,生活简单,缺乏照顾。有一次,我很吃惊地看见他坦然地从一小罐猪油中舀出一勺,抿在嘴里,再用开水冲下。另一方面,从上世纪70年代末直到逝世,他都每个月从工资里拿出一笔钱来寄往他牵挂的行健小学,资助农家困难的孩子读书。我分明知道他是有老妻和孩子们的,回故乡务农去了。他是多届省政协常委,政协副主席唐弘仁等几位老政协曾联合上书,希望上级能调其家人照顾他,母亲还要我见他时提及此事,让他自己也努一把力。但每当我提及此事,他都决然打断说:“不讲这些,我们来谈学术。”
成伯伯谈的学术,有少数民族文化。他说自己是氐羌后裔,要我看他的面貌——高鼻梁、卷头发,还说他的一位远房伯伯看上去简直就像外国人;他说在贵州应该致力于少数民族文化研究,希望我从山东大学学成后到新创办的贵州民族学院任教……他谈的学术,还有贵州历史、方言、风俗。还说夜郎故地,他以为应该是游耕的方国联合体,不像后来成熟的国家有定居之所;有次,还双目炯炯地看着我,要求我有空沿着都柳江实地漂流下去,他认定所谓“牂牁”,一定是这条江边一座像系船桩的山峰,称自己老了走不动啦……
除了学术,他还谈师友,如在北师大与同学、著名散文家吴伯箫一起办校刊,因为进步被右派学生打伤。还谈及我的父亲:北京大学生物系的系主任很喜欢父亲,让自己的法国太太每周义务给父亲补法语,希望他能到法国留学再回来任教。父亲学得很卖力,但临办手续时“九一八”事变,父亲说自己学的鱼类学对这个苦难深重的祖国没有帮助,还是把钱留给其他专业的同学吧,从此没有出国。成伯伯说到这些,眼里似有晶莹的泪光。我感觉得:他是想把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输送到我的心底去。
一次我问他,为什么一本书都不外借,以后留给他的孩子们吗?他含笑轻声说,他死后,要把这些书赠给他办的行健学校。但是在临终之前,或许因为这些书高深而不适合农村小学的孩子们,又改遗嘱,全部赠给家乡石阡县档案馆了,共一万多册。这是最牵动他情感的唯一家产。
成伯伯逝世时,我没在。听说县政府送了副挽联:“一生正气贯日月,成公哪里会死?呕心沥血为乡梓,先生无愧永生。”而乡民们为纪念他,捐资为他塑了一座像。可惜这座塑像因为重建学校时暂时拆掉了,但这一“暂时”,迄今也没有重建。其实,成伯伯的祖上成其瑄,是清代“石阡三杰”之首,在鸦片战争时任过两江总督,力主抗英,以身殉职,诗文书画也都极好。
赵运乾同志撰文纪念他的这位恩师,到石阡档案馆翻他的图书和日记等。回来对我说,其中常提到“久久”,问那人是不是我。我听了,想放声哭一场……
成启宇伯伯是一个我不能忘,也不敢忘的父辈。记住了他,就保有了做人的纯粹与赤诚;今生有成伯伯这样的榜样,便有了满满的意义感,生命从此不敢苟且……
(作者系贵州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,贵州省文联原主席、贵州省文史研究馆原馆长,《贵州文库》总纂)
原文链接:http://www.gzrd.gov.cn/gzwh/56198.s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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